侍郎的私语-《明末隐龙》
眼看着天慢慢黑下来,当天官府安排的那些差事才算彻底了结。夕阳最后那点儿光亮,慢悠悠地掠过成都府衙飞檐翘角,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暗乎乎的橘红色。街上原本来来往往的民夫和士兵,这会儿也渐渐散开了,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脚步声,偶尔还夹杂着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。这动静,给刚从战火里缓过劲儿来的成都城,添了几分入夜后的安静。
张显贵被林宇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城里最好的馆驿。这地方,原先还是前明蜀王府手下的官宅呢。虽说遭过战火,好些地方都破破烂烂的,但在成都城里,依旧是少有的规整建筑。为了迎接张显贵他们这支使团,陈墨特意让人花了三天时间赶紧收拾了一番:那些坏了的门窗,全都换成了新做的杉木料子;院子里堆积的碎瓦烂砖,也给清理得干干净净;走廊下头,还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。不过,墙角那些蜘蛛网没能彻底清干净,房梁柱子上也还留着淡淡的烟熏痕迹,一眼就能看出,这收拾活儿做得有多仓促。
一踏进馆驿的正厅,张显贵抬手就把跟着的侍从和御林军卫都打发走了,只留下了心腹副使李大人。这位李副使,可是跟着他好些年的老部下了,从福建一路跟到西南这边,对他的心思摸得门儿清,这次 “牵制拉拢林宇” 的核心盘算,也全程参与了。等厅里就剩下他俩的时候,张显贵脸上那副装了一整天的 “客气又赞许” 的模样,一下子就没了,跟被风吹散的雾气似的。眼角原本带着的温和劲儿,换成了深深的城府;嘴角那点儿浅笑也绷了起来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又凝重又满是算计的复杂神情。就连他那双保养得好好的手,也不自觉地攥紧了系在腰上的玉带。
厅里点着两支白蜡烛,火苗晃晃悠悠的,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屏风上,一会儿明一会儿暗。他走到厅中间那张梨花木八仙桌旁边,拿起桌上的锡制茶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。这茶,用的是蜀地特产的蒙顶茶冲泡的,茶汤清亮亮的,可压根儿没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半分。他端着温热的茶盏,手指肚儿慢慢摩挲着杯壁上细腻的白釉,指尖因为用力,都有点儿泛白了。目光却透过敞开的窗棂,望向窗外成都城的夜色:街上稀稀拉拉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,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星,可这点光亮,连远处的黑暗都照不亮,反倒让这座城池显得更加幽深,让人看不透。
“这小子…… 绝对不是池子里的鱼,迟早要跳出去的啊。” 过了好一会儿,张显贵终于开口了,声音又低又清楚,没了白天在朝堂上那种官腔官调,多了几分私下谋划时的尖锐劲儿,每个字都像是琢磨了半天,“你瞧瞧他今天那应对劲儿 —— 接圣旨的时候,那叫一个感激涕零;去各处查看的时候,说的话恳切得不行;立誓的时候,又慷慨激昂的,浑身上下都透着‘忠义无双’的劲儿。不管是谁瞧见了,都会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忠臣良将。”
他顿了顿,把茶盏凑到嘴边,却没喝,就用杯沿轻轻碰了碰下嘴唇,眼神变得更锐利了:“可你要是仔细看他眼底的神色就知道 —— 宣读圣旨的时候,旁人都被‘尚方剑’这份恩宠给打动了,他眼底却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水潭,一点儿波澜都没有,好像早就把这‘恩赏’背后藏着的分量摸得透透的;聊到难处的时候,他虽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,可每句话都有分寸,既把川东那边的艰难说清楚了,又不卑不亢的,从来没露出半分乞求的样子。这可不是普通武将那种‘愚忠’,这是…… 藏着能当一方霸主气度的‘韧忠’!”
“雄主之姿” 这四个字,他说得格外用力,像是在确认自己这个判断,又像是在提醒身边的副使。说完,他把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,瓷杯和桌面碰撞,发出 “当” 的一声轻响,在安安静静的厅里听得格外清楚,把蜡烛火苗都惊得晃了晃。
“朝廷想牵制拉拢这个人,只靠‘靖虏将军’‘太子少保’这些空有其名的头衔和好处,恐怕压根儿不够。” 张显贵微微眯起眼睛,目光转向李副使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凝重,“他想要的,绝对不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头衔 —— 今天去查看的时候,他三番五次提粮草、提耕牛、提兵器盔甲的修缮,每句话都离不开‘民生’‘军务’,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软肋,也是咱们能下手的地方。”
他走到屏风旁边,手指轻轻划过屏风上绣着的 “山水图”,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得用实实在在的好处拉拢他 —— 这‘好处’,不能是朝廷平时惯用的那些空头支票,必须是真真切切能解他燃眉之急的东西。比如说赈灾的粮食,咱们可以答应多给他三成,但得让他明白,这粮食是‘朝廷特意批准的’,是皇上的恩典;再比如耕牛,从湖广调五百头过来,条件是让他每个月上报春耕的进度,把他和朝廷的‘恩惠’牢牢绑在一起。”
“更要…… 用名声困住他!” 说到这儿,张显贵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,嘴角勾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:“他不是想拿到‘掌管西南各镇军队’的权力吗?咱们就给他这个名分 —— 明天议事的时候,主动提出帮他起草文书,告知西南各个总兵,让他名正言顺地掌管各镇军队。可这‘名分’,也是咱们套在他身上的枷锁:用‘太子少保’这个荣誉头衔,把他和东宫绑在一起,以后东宫要是有什么变动,他就脱不了干系;用‘尚方剑’的特权,把他抬得高高的,放在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 —— 他要是敢随便用权力,就是‘辜负皇上的恩典’;要是不敢用,就是‘能力不行’,不管怎么样,都能让他处处受牵制。”
他转头看向李副使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:“这就好比把他放在忠义的烤炉上烤 —— 做得好,那是‘朝廷调教得好’;做得不好,就是‘辜负皇上的信任’,到那时候,削他的权、调他的职,都名正言顺,谁也说不出啥来。”
李副使弯着腰点了点头,低声说道:“大人您看得太透彻了。只是…… 林宇这人心眼深,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啊。”
“所以才要试探。” 张显贵端起茶盏,终于喝了一口,茶水的温热似乎让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,但那股子算计的劲儿还是藏不住,“明天咱们好好跟他谈。你先去准备一份清单,把能给的‘好处’都列出来,再把西南各镇的兵力、粮草情况整理清楚。咱们既要摸摸他的底 —— 看看他到底想要多少粮食、多少兵力;也要弄明白这头西南‘雄狮’,到底有几处软肋能抓得住 —— 是粮食不够,还是兵力不足,又或者是怕朝廷的正统威慑。”
他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,馆驿里的烛光把他的侧影投在窗棂上,那影子在晃动的烛火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,就像偷偷摸摸爬行的毒蛇,带着冷冰冰的算计,悄悄缠向远方的 “雄狮”。成都城的夜色,因为这支远道而来的使团带来的 “恩典” 和背后藏着的算计,变得更加让人看不透了。空气里好像飘着无数看不见的线,一头连着朝廷的权力,一头系着西南的命脉,而这场没声没响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
“记住了,” 张显贵最后叮嘱道,声音低得像夜色本身,“明天议事的时候,多听少说,看看他怎么应对。咱们要的不是一场‘胜仗’,而是把这头‘雄狮’,牢牢拴在朝廷的缰绳上。”
李副使弯腰应了声 “是”,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厅外,把满屋子的算计和晃悠的烛火,都留给了独自琢磨事儿的张显贵。窗外,成都城里的灯火渐渐少了,只有馆驿里的蜡烛还在夜色中亮着,像一只藏在暗处的眼睛,默默注视着这座城池里的一举一动。